我房东的故事

 

在六几年的时候，刚拿到文凭的两个房东20出头就结了婚，除了爱人和时间，其他一无所有，没有钱，没有房子，没有工作。那日，女房东兴致勃勃地跟房客讲，其实当时她可以和一个富家公子结婚，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，但是最后她还是没有做这样的选择，当时她的一个朋友很替她惋惜，跟她说，她其实可以和富家公子结婚，有很多的钱，然后把男房东当做情人嘛...说到这里，女房东嗤嗤笑了两声，转而又满怀幽怨地跟房客说，当时他啊，也跟另外一个女孩子关系不简单啊...男房东见势头不对，慌忙不迭，开始为自己辩护，嘀咕了好几句话，似要表达自己的忠心，可惜房客没有听懂...后来两人搬到法国北边的吉普赛地区的一个纸板回收厂，因为没有钱。在那里不用付房租，不用付水电费，什么都不用付，只是在星期天的时候，别人都不工作的时候一定要呆在厂里边。在那时的法国，没有人愿意住在那样的地方，吉普赛人有时会像电影里边演的一样斗殴，况且又是在喧嚣而简陋的工厂，就连那张床都是从中间陷下去的，呈一个V字形，就像房客现在住的地方一样，但是这对年轻而贫穷的夫妇没有其他的选择。

 

就是在那儿男房东学会了回收纸板的手艺，开始能够养活这个家，女房东在当地的医院找到了助产士的工作，小两口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。吉普赛人保留着难驯的天性，要是一所小学里有两个吉普赛小孩的话，那对这个学校来说简直是灾难，“他们会打碎所有的东西”，男房东给房客形容到，“噢，不，没有那么夸张...但是也差不了太多了”女房东补充到，所以在每个学校至多会有一个吉普赛小孩，而每天早上都会有一辆汽车专门为吉普赛小孩服务，负责送他们去学校，在这所学校放下一个，再去那一所放下一个，然后再去另外一所...最后到达医院的时候，再把搭顺风车的女房东放下，完成任务。后来的有一天，两个吉普赛人在酒吧里发生了冲突，真的就像电影里一样，这边去叫来一帮弟兄，刀枪棍棒地拿着，那边叫来一堆伙计，同样地刀枪棍棒，然后两帮人开始火并。由于怕两帮人伤及到对方的小孩，所以负责接送吉普赛小孩的司机连忙叫上女房东，直奔各个学校，一个个接回来，但是又不敢往家里送，所以一并给拉到工厂里边。那一天，两个房东望着满屋子的小孩子，蹲的蹲，坐的坐，躺的躺，听着窗外偶尔的枪声和痛苦的叫喊声，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。

 

再后来，法国经济萧条，人们开始找不到工作，夫妇二人没有办法，远走摩洛哥。在这儿生活倒是开始好转起来，男房东在那儿找到了法语教师的工作，文凭才算是有了用武之地。而女房东也顺利找到了助产士的工作。在那里，女房东被称作“幸运的女人”，因为她接生的前20个婴儿都是男孩子，而在当时的摩洛哥，能生下一个男孩，孩子母亲的生活就能有保障。当时摩洛哥北边正在打仗，无数的男人被送上前线并且死在那里，而如果一对夫妇育有一个男孩，孩子的母亲就能继承死去丈夫的遗产，否则就要由他的兄弟继承。在那里，女房东还救过不少的人，当时的摩洛哥女孩要是未婚先孕的话，对其家族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，而为了维护家族的面子，女孩也会因此而被杀掉。所以有时会有这样的女孩子秘密找到女房东，要求她帮助接生小孩，小孩生下来以后再找一个好心的医生，为这个孩子开具各种证明，然后再把孩子秘密地送到西班牙，送到葡萄牙，送到法国...孩子与母亲从此也再无瓜葛。因为女房东要在各种不同的地方接生孩子，男房东后来干脆放弃了法语教师的工作，而做了妻子的专职司机，“哪里有孩子需要接生，他就开车把我送过去，然后再在那里做饭给我们吃，嗤嗤...”女房东比划着给听得有点糊涂的房客说着，男房东这时不同意了，摆摆手，说：“司机的事是真的，做饭，那可没有...”

 

四年以后，夫妻二人回到法国，历尽艰辛，男房东终于在欧尚找到工作，一干就是十三年，最后做到了人力资源管理部的经理，再后来又自己开了一间咨询公司，“公司有多少人？”房客问，男房东说：“一个。”“哈哈！你开了一间公司，但是只有你一个人？！”房客瞪大了眼睛问房东，“是啊，就我一个人！”男房东瞪大了眼睛又把房客给瞪了回去。再后来的再后来，时光就这样流逝，两人有了三个女儿，然后又有了两个孙子，一个孙女。而两人也逐渐衰老，由于法国不断推迟法定退休年龄，所以夫妇两人始终也退不了休，退不了休就算了吧，反正钱也攒够了。那天在房东的车上，房客说：“你可真富啊，有自己的车库，几辆车停着，在维希有好几处房产，还在马赛的海边上停着一艘游船！”房东淡定地答道：“是啊，我挺富的。”后来因为夫妇二人住的小城上有一个法语培训学校，每年都有很多学法语的学生在这里需要住宿，所以两人又开始接待各个国家的客人，每天给他们准备美味的晚餐。在第四个年头上，来了一个中国的房客，男房东去火车站接他的时候知道他大概不会讲法语，所以操起了法国人惯有的蹩脚英语，“哈罗！”“哈罗！”。

 

来自中国的房客因为不会讲法语，每天晚上都加入不了饭桌上的谈话，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，时不时用蹩脚的法语回答一下房东的问话，“吃饱了吗？”“饱啦！”，“要冰激凌吗？”“要！”，“想尝尝苹果酒吗？”房客想了一下，还是说：“要！”。来自中国的房客初到法国，语言不通，无所依傍，在这里渐渐找到了家的感觉。房东肯定一辈子都记得这个奇怪的房客，每次吃饭以前，当别人都拿好刀叉，准备饕餮一番的时候，中国房客却掏出了手机，对着面前的佳肴照起了相。每次不管房东对房客讲些什么，五句话之内房客必有反应，问：“为什么？”，后来房东跟房客说，以后一定要写本书，题目就叫《为什么？》。两个月之内，房客的法语起色不是很大，但是房东依然一直鼓励着他，“你现在就是打好基础，以后到学校去再慢慢提高。”又怕他太心急，所以常常给他讲“法语是挺难的，要一点一点来”。几个房客中，巴西的，墨西哥的，非洲的，加拿大的，法语都讲得挺好的，所以最让房东不省心的就是这个来自中国的房客了。不过女房东倒是挺喜欢这个中国房客，因为他们都一样挚爱土豆....到了各自的学校之后，房客们都时常给房东去信，告知近况，给他们寄旅游的照片，而只有这个中国房客，不怎么写信，好几个月才能收到他的一张明信片，一次从南特，一次从阿尔卑斯，连房客自己也觉得自己挺薄情的。

 

一年以后，中国房客在巴黎实习，周末的时候去看了房东一次，星期六去的，星期天的火车就走了。期间不管是在家里，在车上，还是在人行道上，两个房东一有机会就跟中国房客念叨：“你才呆一天，可不多呢”“只有一天啊，要是两天就好些了”你只呆一天啊，只呆一天只呆一天只呆一天...虽然只有一天，但是两个房东还是挺高兴的，一年以来，中国房客的法语有了进步，可以跟他们聊聊天了，人也开朗很多，老是说话逗他们笑。在晚上的饭桌上他们聊起一年来的事情，两个老人有些伤心，说今年接待的房客已经比较少了，下一年可能就不再接待了，中国房客问：“为什么？”，房东显然熟悉中国房东的习惯，所以早就准备好了答案：“我们老了，你别看每天就准备点饭菜，但是也挺累的，而且这一年家里也出了一些麻烦，也把我们弄得挺累的。”甜点过后，因为中国房东带了几个德国的酒杯过来作为礼物，所以房东就顺势像去年那样灌了他几杯，最后问他:“Vodca，Cacha?a，Corse，你喜欢哪个啊？”房客晕晕乎乎的，费力地抬起手指，指着Vodca，说：“这个！”第二天早晨，房东又拉着还有些晕乎的房客像去年那样去了二手市场，慢悠悠地逛了四个小时，中国房客还是像去年那样什么都没有买。回到家里，女房东向中国房客传授了做炸土豆的技艺，送了他一瓶自己的秘密调料，再让他饱餐了一顿。

 

在等火车的一段时间里，两个房东和房客聊起了他们年轻时候的事情，两个老人像小孩子一样激动。快到点时，房东开车把房客送到了火车站，找了一圈找不到停车位，猴急的中国房客在街边就想下车，但两个房东还想把他送进火车站，做个道别，所以又找了好久，终于在开车前几分种找着了停车位。火车来了，男房东叮嘱房客明年在回国之前还一定要回来一次，女房东叮嘱房客回去一定要做出顶好顶好的土豆，房客对女房东说：“谢谢。”，又对男房东说：“谢谢。”房客上了火车，两个房东还在那里站着，看着房客，房客最后一次掏出手机，把两个老顽童照了下来。在火车上，房客想着想着，觉得很感动，感觉又有些奇怪，好像他和这个世界又一次发生了奇特而美妙的联系。